何謂“精神”？就字源來講，“精”是細微之義，“神”是能動的作用之義。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文化發(fā)展過程中精微的內(nèi)在動力，也就是指導民族文化不斷前進的基本思想。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一定文化創(chuàng)造出來，并成為該文化思想基礎(chǔ)的東西。

　　中國文化豐富多彩，思想博大精深，因而中國文化的基本思想也不是單純的，而是一個包括諸多要素的統(tǒng)一體系。這個體系的要素主要有四點：剛健有為，和與中，崇德利用，天人協(xié)調(diào)。其中“天人協(xié)調(diào)”思想主要解決人與自然的關(guān)系；“崇德利用”思想主要解決人自身的關(guān)系，即精神生活與物質(zhì)生活的關(guān)系；“和與中”的思想主要解決人與人的關(guān)系，包括民族關(guān)系，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兄弟、朋友等人倫關(guān)系；而“剛健有為”思想則是處理各種關(guān)系的人生總原則。四者以“剛健有為”思想為綱，形成中國文化基本思想的體系。    

　　“剛健有為”的思想源于孔子，到戰(zhàn)國時期的《周易大傳》已見成熟。中國文化的基本思想是一個系統(tǒng)，其綱領(lǐng)“剛健有為”思想也自成系統(tǒng)。

　　粗略地看，《周易大傳》提出來的“剛健有為”思想包括“自強不息”和“厚德載物”兩個方面?！跺鑲鳌氛f：“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強不息?！碧祗w運行，永無已時，故稱為“健”。健含有主動性、能動性以及剛強不屈之義。君子法天，故應(yīng)“自強不息”?！白詮姴幌ⅰ币簿褪桥ο蛏?，絕不停止?！吨芤状髠鳌匪f的“剛健”，還有“獨立不懼”、“立不易方”之義，也就是孟子所說的“富貴不能淫，貧賤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”的獨立人格；還有老子“自勝者強”之義。

　　《論語》有一段對話：“子曰：‘吾未見剛者。’或?qū)υ唬骸陾??！釉唬骸畻栆灿?，焉得剛？’”這是說，要做到剛毅不屈，欲望就不能太多。由此可見，剛強不屈不僅意味著一種對抗外部壓力的能力，也意味著一種對付來自本身弱點的能力。這兩方面結(jié)合起來，也就是《周易大傳》所謂的“敬以直內(nèi)，義以方外”?！熬匆灾眱?nèi)”就是使心專一不放逸，就是控制自己對外來刺激的反應(yīng)并加以抉擇，“義以方外”就是使行為皆符合道德原則。

　　《彖傳》又說：“地勢坤，君子以厚德載物?！薄袄ぁ奔错?，“地勢”是順，“載物”就是包容許多物類。君子應(yīng)效法大地的胸懷，包容各個方面的人，容納不同的意見，使他人和萬物都得以各遂其生。《周易大傳》認為，健是陽氣的本性，順是陰氣的本性，在二者之中，陽健是居于主導地位的。自強不息是自立之道，厚德載物是立人之道；自立是立人的前提，立人是自立的引申。可見，剛健有為的思想以自強不息為主，同時包含厚德載物的系統(tǒng)。

　　《周易大傳》所說的“自強不息”或剛健還含有“剛中”“及時”“通變”等引申的原則?！吨芤状髠鳌诽岢觯骸澳苤菇。笳?。”據(jù)高亨考證，“能止健”當做“健能止”，“能”讀為而?！敖《埂奔磸娊《煌?，可止則止?！吨芤状髠鳌氛J為，強健而不妄行，不走極端，是大正即最合乎中道的品德?！吨芤状髠鳌酚痔岢觯骸熬舆M德修業(yè)，欲及時也?！庇终f：“終日乾乾，與時偕行?！彼^“進德修業(yè)”、“終日乾乾”即“自強不息”。所謂“及時”、“與時偕行”，即以自強不息與永恒變化的客觀世界保持一致?！吨芤状髠鳌凡粌H從自強不息引申出“及時”即順應(yīng)變化潮流的原則，而且將這個原則與“中”的原則結(jié)合起來，稱為“時中”?！皶r中”即隨時處中。在《周易大傳》看來，所謂“中正之道”，不是固定不變的，而是隨時間的變化而變化的，人的生活行動也必須隨時間的變化調(diào)整，按當時的情況確立標準。

　　《周易大傳》還認為，“天地革而四時成”，世界的流變是通過一系列變革、革新形成的，人要與時偕行，也必須“通變”、“革命”。這樣，它又從及時的原則引申出“通變”、“革命”的原則?！吨芤状髠鳌酚幸痪渲两衲捴巳丝诘脑?，叫“窮則變，變則通，通則久”。事物發(fā)展到不能再發(fā)展的地步，通過變革或革命，原來“山重水復疑無路”的局面，就會一變而為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，這就是“通”，也就是“通則久”。

　　總之，《周易大傳》把自強不息、厚德載物、剛中、及時、通變有機地結(jié)合起來，形成了一個以剛健為中心的宏大的生活原則體系。由于《周易大傳》在古代一直被視為孔子所作，這些思想的影響很大，在鑄造中國文化基本精神方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，對推動中國文化的發(fā)展也起了很大作用。  

　　作為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“剛健有為”精神，其具體表現(xiàn)或凝結(jié)的文物、制度、風俗可謂俯拾皆是。以文學人物形象而言，《列子·湯問》中每日挖山不止的愚公、魯迅筆下“每日孳孳”的大禹，都體現(xiàn)了自強不息的精神，他們不過是被魯迅稱為“中國的脊梁”的無數(shù)英雄豪杰的寫照，而這些形象又反過來激勵千百萬中國人民奮勇直前。以文學藝術(shù)題材而言，從古至今無數(shù)騷人墨客所吟詠、所描繪的青松、翠竹、紅梅、蒼鷹、猛虎、雄獅、奔馬之類，也都體現(xiàn)了剛健有為、自強不息的精神。如果有幸到漢代民族英雄霍去病將軍墓前看看那些雄渾粗獷的石刻，就會被漢代英勇豪邁的氣概所折服，如果舍得花一點時間讀一讀唐人悲壯慷慨的邊塞詩，將不難懂得唐朝的繁榮昌盛是靠什么精神力量支持的。以制度風俗而言，只要翻一翻歷史，人們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中國的農(nóng)民起義、農(nóng)民革命何其多，改朝換代何其多，變法革新何其多，而把“湯武革命，順乎天而應(yīng)乎人”“通變”當做變革和革命的理論根據(jù)或旗幟的又何其多。

　　厚德載物精神和剛健有為、自強不息一樣，也是中國文學藝術(shù)的重要主題。北宋哲學家程顥說：“萬物之生意最可觀”，可以說為中國的以山水花鳥蟲魚為題材的文學藝術(shù)作品的一般主題做了詮釋。厚德載物精神見于制度、風俗的也很多。早在戰(zhàn)國時期，就已有了“仁民愛物”、保護自然資源和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思想和制度。孟子說：“不違農(nóng)時，谷不可勝食也；數(shù)罟不入洿池，魚鱉不可勝食也；斧斤以時入山林，材木不可勝用也?！睋?jù)《周禮》等文獻記載，周代對各種自然資源的開發(fā)利用，都有明確的限制規(guī)定，這叫“山虞澤衡，各有常禁”。這種限制措施的意圖，據(jù)后世儒者解釋，一是保證“萬物阜豐，而財用不乏”；二是防止“物失其性”，即要使萬物各遂其生。這種制度和思想見之于民間風俗，就是一種反對“暴殄天物”的習慣，如中國農(nóng)民對糟蹋糧食的行為深惡痛絕。漢唐時期，中華民族對域外和少數(shù)民族的文化產(chǎn)生極濃厚的興趣，大力搜求，廣泛吸收。從名馬到美酒，從音樂到舞蹈，從科學到宗教，無不兼容并包，其氣度之閎放、魄力之雄大確實令人贊嘆。這是厚德載物精神在對待外來文化方面的表現(xiàn)。

　　【作者為我國著名哲學家、哲學史家、國學大師、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】